田野笔记：一位缅甸朋友母亲的忌日

（2025年11月发表于《8度空间新闻网》的文章，点此阅读原文。）

记录缅甸移工在马来西亚的生活情况是P320社区空间长期在进行的工作之一。7月的某一天，笔者和社区空间经营伙伴一同去缅甸寺庙，参与一位缅甸朋友母亲的忌日。本文是随后记下的田野笔记。

朋友A的父亲是缅甸马圭省人，母亲是伊洛瓦底省人。A出生后原住在马圭省，在她大约两岁的时候，父亲带一家人搬家到伊洛瓦底省渺弥亚县的一个乡村。她的父亲是电器维修工人，维修电视、收音机和小型发电机等，母亲则是家庭主妇。

A于2002年来马，在柔佛工作已十余年。起初她在生产吸尘机的工厂当操作员，重复地在流水线工作台上给零件钻孔。约满后，厂方不为年资十年以上的外国工人更新准证，而缅甸正处于战乱，所以她选择逾期逗留在马，在餐馆打工。

去年七月，A的母亲在渺弥亚县家乡去世，享年50多岁。当时，A无法回国参与母亲的丧礼，只能通过手机看丧礼直播。A说，母亲在去世前已经病了几个月，身体行动不便，记忆力也衰退，通电话时已经不认得她。那段时间，她很难过，在餐馆工作时会哭。有时候见面，我们会给她安慰和鼓励。

今年七月，距离A的母亲过世已经一年。A为母亲做忌日，她邀请我们一同到柔佛的一所缅甸寺庙。那寺庙没有寺庙的外观，只是一个店屋单位的楼上空间，底楼是华人餐馆，看起来已经停业，二楼和三楼皆租给缅甸寺庙。二楼是寺庙正堂，三楼是饭堂和厨房。

寺庙内铺地毯，信众需脱鞋入内。正堂前方有盖上蓝布的佛案，佛案上供奉白色的释迦牟尼佛像，中央有一尊，左右还有几尊，有一些菊花、百合花等装饰在佛像旁。佛案前有僧侣坐的双人木椅，木椅前是一张铺桌布的长形矮几，矮几上放着回向水瓶、蒲扇等物品。

正堂前部分的白色边墙上挂着几张大小不同的寺庙和乡村图画，A和其他同行的缅甸友人告诉我们，图画中有蒲甘的寺庙、仰光的大金寺等。正堂后部分的白色边墙上则挂着白板，他们说，白板上写的缅文是寺庙赞助者的名字和他们的赞助物品。

陪同A一同到寺庙的五位女性缅甸朋友中，有四位是她以前在工厂工作的同事。她们跟A同期来马，跟A一样，在工厂十年约满后，继续留在马来西亚打工。她们说，这所缅甸寺庙营运的时间不长，不过管理寺庙的两位僧侣她们认识已久。

她们说，这两位僧侣原是在另一区一所更大的缅甸寺庙负责庙务，后来从那寺庙延伸出来，在新区另开一所寺庙，方便这一带的缅甸社群。之前那所旧庙和目前这所新庙都是依靠在柔佛工作的缅甸社群在资助维持。

以前A和她在工厂工友，每个月会从薪水中抽出50令吉作为寺庙月捐。而每当缅甸工友们要迎接缅历传统节日，办生日会、结婚仪式，或者纪念亲人的忌日，就可以到寺庙去进行。

从她们的分享中，可以感觉到她们对于缅甸社群能够撑起这样的寺庙空间感到自豪，也对寺庙有很强的归属感。她们过去十多年在旧庙那里有很多美好回忆，这些回忆不一定有宗教意涵，可能是怀念某一场婚礼或某一年的泼水节。

忌日活动的流程

那天早上，我们一行人分乘三辆车于清晨6点多抵达寺庙。同行的除了有A的前工厂工友，她的两个弟弟，还有她在柔佛认识的其他缅甸朋友。A的两个弟弟是在缅甸内战期间来马，以逃避服兵役。她的朋友有在餐馆打工的，有做零售工作的，也有开电召车载人的（类似霸王车，以服务缅甸社群为主）。

根据过往的经验，这些缅甸社群的身份常常会有流动性，可能他们在某个阶段是合法移工，某个阶段是逾期逗留移工，某个阶段在尝试寻求庇护，某个阶段成功申请到难民证。我没有来得及与他们一一聊天，了解更多他们的背景。

抵达寺庙后，A和朋友们先在三楼的饭堂和厨房准备供僧的食物。大家把面包、糕点等切割成小块状，把小柑的柑皮剥去，拔出一瓣一瓣的柑，装在盘子里。他们说，纪念亡者的忌日活动上不宜张大口吃喝，所以要把食物切小。

除了自带的面包、糕点、水果，A也订了香饭。她说，这香饭是做饮食生意的缅甸朋友煮的，算是缅甸传统食物，香饭的味道和做法都跟这里的“nasi briyani”一样。

忌日活动大约在7点多、8点开始，缅甸僧人过午不食，所以寺庙的活动都会安排在中午之前。另外，缅甸跟马来西亚有一个小时半的时差，他们做忌的时间还是会依照缅甸时间。

A和她的弟弟先是把食物拿到二楼寺庙正堂，放在两位僧人木椅前的矮几上。僧人念一段巴利文经文，双手合十的A和她的弟弟跟着念一段，如是重复几遍。念完经文后，A和她的弟弟把矮几微微抬一抬，那是一个象征性的供奉动作。

在二楼寺庙正堂供佛后，他们上到三楼饭堂，先是供养两位坐在椅子上的僧侣。做法与上述相同，僧侣念经文，他们跟着念诵，结尾微微抬起桌子，象征供奉。供养坐在椅子上的僧侣后，他们接着供养席地而坐、使用矮桌的女性僧侣。做法也与上述相同，为首的比丘尼念经文，他们跟着念，结尾同样是微抬起矮桌，象征供奉。

席中的几位比丘尼披橙色袈裟，只有一位披粉红色袈裟。他们说，坐在椅子的两位僧侣是寺庙负责人，几位比丘尼则不住在这寺庙，唯一一位披粉红色袈裟的比丘尼，可能是刚刚出家者，也可能是短期出家者。关于经文，他们大略解释说，那是把供养的功德回向给亡者，祝愿亡者离苦得乐，同时也希望功德遍及众生，人人可得温饱。

供僧后，A和他的弟弟，还有我们这些同行的朋友才一起用餐。大家席地而坐，在矮桌前用手抓香饭，香饭里有鸡肉，缅甸遵循上座部佛教，信徒在宗教活动上可食肉。矮桌上的食物都是供僧用的面包、糕点、水果等，另外还有缅甸茶叶豆、奶茶。

餐后，大家返回二楼寺庙正堂，在那里还有一些仪式。两位僧侣坐在佛案前的木椅，A和其他同行者席地而坐，坐姿是左脚盘在前，右脚往后曲折，或是相反，右脚盘在前，左脚往后曲折。每个人的前方都摆着一个扁长方形黄色盒子和一个回向水瓶。

回向水瓶

那个扁长方形黄盒是一个装袈裟的盒子，但没有重量，应该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空盒。坐在前方的僧侣念经文，大家跟着念，如是往返数遍。然后每个人或每两三人轮流拿着黄盒子到僧侣面前供奉，象征供僧衣予僧侣。这个环节的最后，全部的黄盒子都叠起置放在僧侣的木椅旁。

接着，其中一位僧侣在前方平和地说话，以缅语弘法。最后一个环节，每个人都拿着回向水瓶，把内瓶的水缓缓倒入外瓶。透明的回向水瓶的外形像一盏油灯，有外瓶和内瓶两个部分，外瓶像一个碗，碗口和碗脚有镶边装饰；内瓶的瓶颈细长，瓶口小，有盖子。

在仪式开始前，内瓶已经装满水，放在外瓶里。回向仪式进行时，僧侣念一句经文，大家跟着念一句，同时手拿着外瓶，打开瓶盖，把瓶中的水倒入外瓶，一直到把内瓶中的水完全倒入外瓶为止。这仪式，同样是把功德回向给亡者，也流向所有众生。回向水瓶的设计很巧妙，让人们可在室内倒水而不至于弄湿地面。

在回向过程中把内瓶的水倒入外瓶。

至此整个仪式结束了，从开始到结束大约三小时，大家在上午9点多离开寺庙。据他们说，这样的忌日活动在缅甸寺庙内相当普遍，许多在马工作多年的移工，都曾有过家人在家乡过世，他们无法亲身送别的经验，只能在远方做点什么，表达自己的心意。

在这过程中，笔者看到离家在马工作的缅甸朋友是如何安放他们对已故亲人的思念，如何处理丧亲的情绪，在传统文化的支援下，将别离的悲伤转化为继续面对现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