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发表于《当今大马》的文章，点此阅读原文。）
廖克发导演的纪录片《由岛至岛》几个月前陆续在马来西亚的电影节及各大专院校放映，之后台湾公视也开放让公众在线上免费观赏全片。笔者原以为，这部作品会像去年在台湾引起关注的《富都青年》和《五月雪》一样，掀起马来西亚华语圈公众的热烈讨论，但就目前观察到的情况是，回响并不大。
背后的原因或许是多层面的，比如：剧情片和纪录片受到的关注度本来就不同，剧情片相对更容易被观众所接受。而《由》又是一部异常的纪录片，全长五小时的篇幅是一个观影门槛，观众得有足够的耐心投入其中。虽然公视的版本已经把片子剪成上下两集，但对许多观众而言，在一个新平台上看片仍然不太符合平日获取资讯的习惯。
另外，纪录片的叙事者（即导演本人）对日军入侵东南亚这段历史的记录再现，有别于本土常见的历史叙事，片中的一些观点甚至可能会被视为是不受欢迎的意见。这或许也是其中一个令观众沉默以对的原因。
本文略述《由》的内容，同时也谈谈为何这部纪录片值得一看。
以爱国为名的暴力
《由》全片贯穿着廖克发的旁白，身为父亲、身为来自东南亚的台湾移民、身为纪录片导演，他向孩子、向下一代、向观众述说自己对战争、对日军（尤其是台籍日军）入侵东南亚、对加害者和受害者的种种反思。
整部片子有几条交错的主线，其中包括：
（一）二战期间，台湾人在入侵东南亚战争中所扮演的角色。通过访谈，角色扮演，文物和文献的呈现，回顾当时在日本帝国殖民下的台湾人，如何在爱国教育的召唤下从军，参与到入侵东南亚的战争中；不同阶层的台湾人如何作为前线军人、情报人员、生化武器研究员、供应军需的资本家等，成为战争共犯；在本岛的台湾人又是如何为日本帝国的入侵胜利欢庆，为前线军人打气，等等。
（二）东南亚（主要聚焦在马来亚）人民在二战时期所受到的战争迫害，以及战后马来西亚不同族群，官方和民间对战争的差异记忆。由马来西亚各州属的幸存者、幸存者后裔口述二战经历，以信件、剪报、政治宣传片等史料去佐证口述者的证词，也走访屠杀遗址、战时曾被日军征用的建筑、殉难者公冢等历史现场，比对今昔。
（三）作为入侵国的日本如何面对入侵东南亚的历史。这部分既呈现战时日本军官的谋划过程，战后被处死的战犯们所留下的遗书之内容，战犯后裔如何看待先辈，也呈现持续反省战争责任、多次探访马来西亚幸存者的日本和平团，并触及广岛的博物馆如何再现战争记忆，日军在海外屠杀的历史是如何被遗忘。
这三条主线之下各有若干支线，多条叙事线相互交织，带出历史的复杂面。比如，在日本帝国殖民下的台湾，固然脱不开战争加害国的责任，但影片同时也记录了二战时，居留在印尼的台湾人，被殖民印尼的荷兰政府视为国家敌人，遣送至澳洲的俘虏集中营，被扣留至二战结束。这些人有的客死异乡，有的自幼失去至亲，他们也是战争的受害者，只是他们受害的形式、他们的记忆更少被国族大历史所看见。
在追究战争责任的部分，叙事者并没有为加害者开脱，而是反复叩问，服从于国家的个体难道就没有个人责任吗？不过与此同时，他也细心地梳理出当时的历史情境，在彻底的洗脑教育之下，在完完全全把天皇偶像化、神格化的年代中，不管是在日本或是台湾，一般民众确实都难以抵抗铺天盖地的社会总动员。
笔者认为，影片并置这些史料不是为加害者辩解，而是尝试去辨析人是在什么样的形势下犯下错误，以及我们如何能够避免让自己、让下一代人置身于类似的形势中，犯下同样的错误。除了谴责发动战争的一方，回顾历史的观众亦应当自问：当下或未来的我们是否有能力去抵抗各种以爱国为名义的暴力，拒绝成为盲目崇拜权威的一分子？
多线叙事的的好处
《由》里头穿插了不少二战期间的政治宣传片段，其中一些政治宣传片的预设对象显然是当时的马来亚穆斯林，宣传片中宣称日本精神与伊斯兰精神相同，天皇是伊斯兰教保护者，天皇发动的战争是圣战，并以台湾为例，强调日本如何能够为马来亚带来经济、文化、医疗等方面的现代化发展，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诱导马来亚人学习成为日本皇民。
这些政治宣传片在事过境迁的今天看来无疑是充满漏洞，甚至带着一些滑稽感。然而放在过去，它们是在官方平台上传播的主流声音，发挥着实际的功能。接受日本军训的马来青年也在留下的文献中表明，他们相信如果日本帝国依然强盛，他们将会前往东京迎娶等待着他们的日本妻子。
在这部分，纪录片的画面一转，转向台湾。实际上，当时为马来青年制作慰问袋，为他们送上肥皂、毛巾、爽身粉和个人照片，鼓舞着他们奋勇作战、不要畏惧死亡的是来自台湾的女学生。她们被集体动员劳作，为帝国服务。台湾和马来亚两地的人，在这个点上，命运奇幻地纠缠在一起，共同成为了日本帝国的工具。
影片采用多线交错叙事的好处是，观众必须兼听来自台湾、马来西亚、日本的不同声音。不管是受害者群体或加害者群体内部，都不是只有单一种面貌，每个人有自己的说法。某些时候，受害者内部的相残也值得省思。比如，叙事者通过采访、史料和旁白，重现二战时发生在森美兰巴力丁宜屠杀前夕的一段历史。
他比对两种不同的说法：第一种说法是瓜拉庇劳由华人组成的维持会，在巴力丁宜屠杀前夕为日军供给慰安妇，避免日军骚扰平民；第二种说法是当地华人领袖为求自保，把似乎是被骗来的女性交给日军凌辱，尽管这些女性不断哭泣、求情。片中提供线索，让观众看见战争中各种令人难堪的事实。而在没有办法证实或证伪之处，也适度留白，交给人们自行去解读、判断。
过去在马来西亚关于日军暴行的叙事其实非常多，不过针对暴力的反思则相对稀少，例如说，我们很少会讨论在遭受到严重压迫的情况下，以暴易暴是否是可以被接受的回应行为？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们该如何去界定暴力的尺度？
《由》当中有一个段落提及日本投降后，马共成员对曾经协助日军的本地人施加私刑，在群众面前割下汉奸的器官。如今我们该如何去诠释这一类复仇行为？是不再去谈，是把它们视为个别行为，抑或把它们视为集体的历史包袱，促使我们深化对暴力和非暴力的思考？这些都是本土的二战叙事可延伸的讨论。
以上举例只是片中的一些局部片段，以及笔者的观影所思。整部纪录片引用的材料丰富，切入角度多变，里头尚有许多值得细嚼之处。
创作者廖克发亲身示范了重述日本帝国入侵东南亚的这段历史是如此之困难，它千头万绪，既需要跨地域、跨语言地把各方的故事拼凑起来，也得直视里头解不开的仇恨、说不尽的酸楚。但即使是如此困难，继续向下一代述说这段历史仍然无比重要，因为唯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在不同的地域之间建立起追求和平的共识，避免再落入同样的陷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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