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发表于《8度空间新闻网》的文章,点此阅读原文。)
今年三月份,笔者在采访沙威居民刘桂玲,记录其跳飞机的口述历史后,通过刘女士认识另一位同样在1987年到台湾跳飞机的拉央拉央人邱瑞梅。邱女士与刘女士同期到台湾跳飞机,从台湾返马后不久,她又到日本去跳飞机。
以下是关于她在台日两地跳飞机的口述历史:
我是拉央人,出生于1967年,籍贯是客家梅县。我念书念到预备班就停学了,十多岁就去新加坡打工,但都是不太稳定的工作,做做下又没有做,做做下又没有做。
在新加坡,我曾经在大厂车衣,车衣领上的商标、车裤子的口袋。不过我速度慢,不熟练,做这份工的时间不长。我也曾经在小型的住家式鞋厂打工。这家鞋厂的老板是拉央人,他请的工人也全是拉央人,大概有十七、十八个女生,老板自己的家人也在厂里做。
那间厂生产男女装拖鞋,鞋厂里的工人都没有准证,每两个月就要出境,回去拉央,让另一批人过来替代。做两个月休息一个月后,又再轮换出去。回来休息是没薪水的,休息一个月,我就在家里帮忙煮饭做家务。
1987年,我的爸爸问我要不要去台湾跳飞机。那时候,他已经有一些朋友跟26哩的人去了台湾,他们是第一批和第二批过去的,我算是第三批。爸爸问我,我就说:好咯,去看一下。我知道之前已经有人过去了,所以心里不会害怕。
我的弟弟也跟着我一起去,他比我小两年,那时18岁。我们那批人当中,从拉央过去的差不多有八到九个,有的我认识,有的我不认识。
工厂里的工作
我在桃园龟山区的电脑厂工作,负责擦拭。我是整条流水线工作台的最后一个人,要把安装好的电脑主机外壳擦干净,粘上编号,给主机套上一个塑料袋,有时要帮忙在主机左右套上两个保护电脑的保丽龙。
很多人以为我在擦拭部的工作很容易,实际上并不是那样。因为擦拭一个安装好的电脑主机,你要把它翻来翻去,每一面都要擦干净。站着工作一整天,站到脚痛。擦拭时看到主机外壳有刮伤,我得补漆遮掉刮痕;有介面卡锁得不好,有点歪,我得用锤子敲正它;有时候锁螺丝的工人不小心把螺丝掉在主机里面,我也要把螺丝摇出来。
大部分来到我这边的主机都有点问题,因为大家在流水线上做得很匆忙,一开线,工作就跑很快,没有法子做得很仔细。像螺丝,你只看主机外壳是不晓得它掉在里面的,要摇,你才会听到声音。有时候螺丝卡在主机里面某个位置,我们摇,它也不会响,我们就不晓得螺丝掉在里面。
可是如果最后一关的品管抽样本来看,他抽到有一台电脑有问题,那就死了,他要你整批开出来重新检查,看看里面有没有掉螺丝。我们也遇过这样的情况,大家要加班做通宵。
有时候我补漆的时候,漆料粘到套电脑的袋子,品管那边会讲我,我也会很生气,就跟他说:你要我看它有没有刮伤,要我补漆,补了漆又要它马上干,马上套袋子,哪里可能?你知道漆不可能马上干的嘛,我也不可能让它一直在流水线上面流,是不是?那时是有压力的,每天都是赶赶赶,差不多每晚都会梦见那些电脑在流水线上一直流过,过到你傻掉。
在台工作待遇
我在这家电脑工厂做了差不多两年,最开始的那段日子是最难的。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出远门,第一次没有在家过年。在那之前,我去得最远的就是新加坡。我记得第一年在台湾过年的时候,我去宿舍对面的杂货店打电话回家,一边讲电话一边哭,连那个杂货店的老板也跟着我一起哭。我们四个拉央的女生住宿舍里的同一间房,有时候四个人聊着聊着四个一起哭。
我们四个拉央女生也是去到那里才认识的,关系就像姐妹一样,有一个叫大姐,好像大我九岁;一个二姐,大我三岁;我是第三,那时20岁;还有一个最小的女生,才16岁。这个16岁的女生会过去台湾,是因为她的叔叔也一起去跳飞机。
想家的情况差不多是我在台湾半年后才变得不一样。那时候,我和同厂的朋友一起去澎湖玩,一些原本不熟的26哩朋友变得要好了。之后我就下定决心留在台湾,好好过生活。
跟我一起去台湾跳飞机的弟弟,只是在那里做了一个月就跑回来了。他不习惯,他讲那边做工很危险,不是人做的,就跑回来了。那时候有一些马来西亚人回国,他也跟着回,他已经去到机场了,才突然打电话跟我讲:姐姐,我要回去了。那时我还在加班。
那个时候我们马来西亚人在工厂做工时是有发生一些意外,有好几个工人手指被机器压伤。有些是被冲床压到手指断掉、扁掉,要割掉手指一截。工厂里用来压模的那种机器是很危险的,有一个马来西亚工人很惨,遭遇两次意外,一双手十根手指,有八根被压断。
这些意外公司会赔钱,要看你断哪一边手的哪一根手指,左手和右手的赔偿不同,右手的食指和拇指赔得比较多。在这些比较危险的部门,工人薪水也比较高,有台币两万多,比我们高一倍多。那时候,我弟弟才做了一个月就要回去马来西亚,老板也不会怎么样,你要回,他就给你回,也没有说要你还回机票的费用。
我在这家工厂做了两年,因为不满意加薪,刚好有朋友招我去另一间做晶片的工厂,我就跳到那家工厂。那工厂在土城区,我要从龟山区搭火车过去。不过,这家晶片工厂要轮夜班,我做不习惯,只是做了很短的时间又跳槽去做零食厂。零食厂也做不久,又有朋友介绍我去生产罐子的工厂。这家做罐子的工厂也在龟山区,就在我以前工作的电脑厂对面。
那时候搬来搬去、介绍工作都是靠马来西亚的朋友们帮忙,大家在国外做工,就好像兄弟姐妹一样,有时候我搬家也只是搬有需要的东西,其他东西就寄放在朋友那边。跳槽后,我的薪水就高一点,有台币两万二,之前在旧厂只有台币一万多。
我在罐子工厂做了差不多有一年、一年多,做的是掌机器的工作。那家厂生产的罐子就像那种蚊油罐,不过不全是蚊油罐,也有喷香气的罐。总之,外面的公司叫它做什么罐,它就做什么罐。首先是有一个铁片,机器割开铁片,然后另一台机器把铁片卷成圆筒型,再在圆筒的前后两边盖上盖子。
我负责顾机器,把圆筒的盖子放进机器,让它操作。这份工的薪水比旧厂高,工作也比旧厂轻松。不过,有时旧厂需要人手加班,那里的班长会叫我回去帮忙,所以我在罐子厂做工的时候,有时晚上还是会回去电脑厂加班。
这段时期,我住在罐子工厂提供的宿舍。那宿舍就在工厂旁边,是厂方建给我们住的。工厂的旁边还有办公室,和老板自己住的家。比起旧厂,这家工厂比较小型,里面只有几个马来西亚人,其中有26哩人,也有吉隆坡人。
跳飞机到日本
1991年,我从台湾回来马来西亚。我记得回来的第二天就是年三十晚。回来那段时间,我曾经去新山做美容,做了两三个月。美容手艺我是在台湾学的,那时我还在工厂做工,天天看着电脑在流水线上走,心里想:每天这样子做,到老了也还是这样子做,不是很好。
我就想学个手艺。那时我自己脸上也是很多痘痘,就约工厂的朋友晚上一起去学美容。我们四个人一起去学,三个马来西亚人学美容,一个台湾人学美发。三个月的课程,毕业后我们偶尔还是可以回去美容院实习。
在那三个月,我一个星期去那家桃园的美容院学习五天。我在工厂里没有再加班,放工后,我回去宿舍冲个凉就搭巴士去桃园,只是买个茶叶蛋或养乐多在巴士上吃。下了巴士,我还要走差不多十五分钟,才去到那学院。下课后,我又赶最后一班巴士回去宿舍。
每天的课程都不一样,比如第一天是学洗脸、学怎样护理,第二天可能学化妆,第三天可能学按摩,美容院那里会这样去分配。在那里学习,我花了应该有整一万块马币,里头包括买化妆品和个人护肤的钱。我们跟老师学,也得跟老师买产品。学不一样的妆,眼影至少要有两个到三个颜色;眼线笔,也一定要有两三个颜色;还有一套扫。
我在新山彩虹花园的美容院做了三个月。之后有朋友召我一起去日本跳飞机,我就跟着一起去了。我也忘记了是谁先开始提的,反正就是那群在台湾一起做工的朋友。我们有六个女生很熟,大家都是第二批或第三批过去台湾的,有两个是拉央人、四个是26哩人。男生也有一些,忘记了有几个。
负责带我们去日本的也是26哩人,我们每个人给他一千块中介费,他只负责带我们过去,不包机票,没有包我们一定过得去,也没有包介绍工作。过去的时候,我们就假假是去旅游,去日本之前先去了香港两天。在香港是真的去玩,太平山、浅水湾那些景点都有去,真的有导游带我们到处走。
之后去到日本,我们六个女生,其中有两个26哩人进不去。她们在过关卡时被叫走,接着就搭下一趟飞机回去马来西亚。我们成功进去的,好像是先在新宿过一夜。那边有一个台湾人接应我们,他会讲日本话。
第二天,这台湾人就带我们去长野,把我们交给另一个人。长野那边像是一个临时宿舍,那里有很多马来西亚人,全部都在等待工作。我们在那个临时宿舍住了四、五天,那几天都只是买泡面吃而已。等待的时候是有点担心,因为在临时宿舍的马来西亚人,有的已经在日本做过工,他们是被老板辞退后又倒回来找工的。
他们会讲很多日本人的不好,讲他们很变态、会打人,等等,听到我们就很怕。不过后来我们去做工,都没有遇到这些事情。我们遇到的日本人对我们很好。
在临时宿舍几天后,有日本老板来这里找工人。我们四个认识的女生要在一起,他就选了我们四个。我们不会日本话,只有其中一个会讲英文,那日本老板也会讲一点英文。他只是简单讲几句,看了看,就聘请了我们。他开车载我们去乡下的工厂,路程差不多要整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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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25岁的邱女士拍摄于日本长野县的七久保,背景是她当时居住的宿舍。 |
那工厂叫AES,在长野县上伊那郡的七久保。那里真的是个乡下,四面都是山。工厂不是很大型,专门做汽车零件。我负责的工作是检查零件,把一个电子零件插进一个机器,机器会响,我就把那零件拿下来,盖一个编号,粘一张纸,然后放进箱子里。装满一箱又再装另一箱,就是这样子,我也不懂它是什么东西,只知道是汽车的一个零件。
工厂的工作时间好像是从八点到五点,过后就是加班。我的学习能力很差,在那里也没有学到多少日文。在厂里,班长要叫你做某样东西,他会示范给你看。你做了,他讲ok,就可以了咯;他讲“da me”,那就不行咯。因为我姓邱,所以厂里的人叫我“Khiu-san”。
在那里工作没有包吃,最初他有给我们便当,然后从我们的薪水扣回便当钱。可是他的便当不便宜,所以我们不要,之后就自己煮,自己带便当去工厂吃。他们有给我们屋子住,不过水电费、煤气费还是要我们自己付,他也是从我们的薪水扣回去。
我们住的宿舍是老式的日本屋,里面有四间榻榻米房子。一开始只有我们四个女生,我们刚去到的时候,屋子里用的还是旧式的厕所,看到那个深洞,我们很怕,就跟对方讲。第二天,我们去做工,下班回来,他已经帮我们换了马桶,还有电热马桶盖,他们的效率很快。
从我们的宿舍去到工厂差不多要5到10分钟,每天有车来载我们过去。休息的时候,我们也试过走路到工厂,在那里拍照。
我刚到日本的时候是十二月头,去到那里四、五天就下雪了。刚开始的时候很好笑,我们早上要洗脸,开水喉,发现没有水。工厂的同事来载我们,我们就比手划脚跟他讲。他就招手叫我们来来来,示范给我们看:先去煲水,然后到外面把热水浇在水喉上,水喉里面的冰融化了,这样水龙头就有水了。
那里的冬天真的很冷,冲凉洗了头,要快快吹干,快快用电被(电热毯)盖住,不然头发会结霜。我哥哥曾经从东京来长野找我,他也讲我们这边很冷,我给了他一个电箱(电暖器),他还是讲冷到要死。我们这边还没进入冬天,八月份山顶的山峰上已经全是雪。
在我家里,我是第一个去日本的。过后我的大哥二哥,还有两个弟弟,也先后去日本。他们在东京做油漆,跟同一个老板。我大哥先去,之后他老板要找工人,我二哥和弟弟也过去。我大哥跟小弟在那里待比较久,回来后又再过去,待了有整十年。
我就只是在那里做了差不多一年,1991年冬天去,第二年的冬天就回来马来西亚。我们四个女生是最早去那家工厂的马来西亚人,过后工厂里来了四个怡保人,一个居銮人。我们这四个一起去的朋友,三个都先后走了,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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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女士习惯在相簿上记录拍照的日期和地点,因此对去过的地方仍印象深刻。 |
休闲的活动
其实我去日本跳飞机是想去体验一下不一样的生活,看看四季不一样的风景。那时还很年轻,爱玩啦,就是半做半玩,一有假期我们就去玩,所以最后也没有存到多少钱,是去玩到而已。开眼界,看看风景,看看别人的生活,也认识很多朋友。那些想存钱的人是真的很会存,我们这些就是一有假期就出去走。
工厂一个礼拜休息一天,假期的时候,我们会坐火车到伊那市,那里比较繁荣。七久保就只是乡下,没有高的建筑。我们去伊那市买菜,在那边会碰到很多讲华语的人,一问就知道是从马来西亚过来的,大家就变成朋友。
有时别人会邀我们去他们宿舍玩,有时他们也会来我们宿舍找我们,大家每个星期聚餐。有时在宿舍,有时也一起去百货公司走走。在外国遇到马来西亚人,大家都会很亲切,我有认识几个从太平那一带来的人。
在那里也有很多日裔巴西人,他们是以前日本人在巴西留下的后代,样子有一点像外国人,又有一点像日本人。跟我们一样,他们也是由中介带来日本工作。我们成为朋友,他们走的时候,把不要的脚车留给我们,我们就骑着他们的脚车到处转,看到各种不同的果树就很兴奋。
虽然不会日语,不过买东西都没有什么问题,就比手划脚。那边很多汉字,我们也看得懂。有一次我们要去买整只鸡,不知道要怎么讲,就画给对方看。那边的人知道我们是外国人,都不会怎样的,对我们也很好。杂货店里的人、邻居、工厂里的同事,对我们都很友善。邻居有水果会拿给我们吃,工厂里的班长,冬天会请我们喝热咖啡,夏天会请我们喝冰水。
遇到日本公共假期的时候,工厂休息,我会搭长途巴士从长野去到东京找我的哥哥和弟弟。路途差不多要三个多小时。第一次我自己一个人去,第二次我跟朋友一起去。迪斯尼乐园我去了两次,也去了中华街和日本塔,所以真的存不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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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邱女士1992年(平成4年)6月的薪水单,里头显示其时薪是800日元(约14令吉),加班时薪是880日元(约15.6令吉)。该月她劳动192小时,加班46小时,合共258小时。 |
离开日本前,我提早一个月去东京找我哥哥。刚巧那时候碰到我哥哥的老板要带他们公司的工人去群马县旅游,他老板也带着我、我哥哥的女朋友、还有他女朋友的姐姐一起去。我们在那边泡温泉、采苹果,几天的费用全部是他老板出。
我们去日本跳飞机的人,回来前都要先去东京的十条自首,缴罚款,我也忘了罚款是多少钱。过后就回来马来西亚,虽然赚不是很多钱,可是这一年里让我体验到不一样的生活和感受到日本的四季风景。回来后,我先在新山的美容院帮朋友顶工一个月,之后就自己在居銮开美容院,一直做到现在。
以上是邱女士的口述历史。里头所提到的拉央是指柔佛居銮县的拉央拉央,而26哩指的是柔佛古来县的加拉巴沙威。从其口述内容可窥见三十余年前,柔佛人跳飞机到台湾和日本的劳动情况,包括工厂工作性质、工伤、工余休闲娱乐等等。若能够累积到更多相关的史料,或可建构出那个时代马来西亚人在国外的劳动史。
宝贵的人生历练
在马来西亚1980、1990年代的跳飞机热潮中,选择到国外工作的国人有各种不同的人生故事。有的是为了养家糊口,拼命赚钱,拼命省钱,把钱汇回来母国;也有的像邱女士一样,跳飞机的一大推力是为了增见闻,看世界。
须知道,在三、四十年前,我国廉航还未出现,国人想要搭乘飞机出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不是学业成绩好,有条件到国外升学,大部分中下劳动阶层的年轻人根本没有出国的机会,更不要说在国外长期生活。因此,跳飞机其实也是当时年轻人离乡追梦的一种方式,那心态就类似现在的年轻人到国外打工旅游。
这些当年出走后归来的工人,也像留学生一样,在外国吸收了各种养分,再把它们转化于生活当中。只是他们的人生历练往往不像留学生的记忆一样受到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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