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缅甸若开族移工的故事

(2025年7月发表于《8度空间新闻网》的文章,点此阅读原文。)

几个月前,我在柔佛南部认识了几位来自缅甸的移工。她们来自缅甸不同的省邦,当中有缅族人、克耶族人、孟族人、若开族人等。这些移工朋友有一个共同点:她们都是在2012年,经中介的介绍来到马来西亚工作,在同一家工厂服务了十年。

服务满十年后,工厂为她们申请的工作准证到期,没有办法再更新。她们得返回缅甸,但问题是,她们的国家从2021年至今一直处于内战,她们回国不只没有办法工作谋生,在某些地区,甚至有人身安全风险。因此,这些移工选择不回去,继续逗留在马。

在她们的群体中,也有人接受雇主的安排回国,但是在回到缅甸后发现家乡的形势实在太恶劣,无奈之下又再偷渡出来。早前我遇见一位回国后再偷渡出来的若开族人R,她会说马来语。在几次的交谈中,我记录了一些R分享的个人经历。

以下是R的口述:

我出生在缅甸若开邦洞鸽县内的一个乡村,家里有五个兄弟姐妹,我排第四,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我住的那个村子人很少,只有30多户人家。

我是若开族人,讲缅语的口音和缅族人有点不一样。在家里,我讲若开族语,在学校里就学缅语。我念书只念到五年级。从家里去学校很远,以前我走路上学,要走三十分钟,而且那是一条很难走的路,一路上要过几条桥。我的家乡有河,那里有人捕鱼,制作鱼干。

没有读书后,我就在家里帮忙家人。我家里的人种稻、种花生,一直到2012年来马工作之前,我都在帮忙家人。我的家乡气候不好,有雨季、有旱季,一年只有四个月的时间可以种稻,赚的钱很少。除了帮忙家人,我也跟人家收臭豆、收胡椒,再转卖出去。

2012年来马的时候,我得先给缅甸的中介一些费用,我记得好像是大约马币350令吉。来这里的第一年,公司又每个月从我们的薪水扣150令吉,扣了六个月,总共900令吉。

起初,我们一整批缅甸工人都是被安排在雪兰莪的工厂工作。第一年,雪兰莪的工厂有三个月没有开工,我们又被调到柔佛。不过,不是所有人都被调到柔佛,我们那一批缅甸工人当中,可能有几百人被调到柔佛吧。来到柔佛后,我们开始每个月固定得到900令吉薪水,薪水都是直接进到我们的RHB银行户口。

2023年,我和其他同期来的缅甸人准证到期,公司买了机票让我们回国,安排巴士载我们到机场。多数人都不想回去,巴士载我们到机场后,一些人下巴士就逃走了。我遵照公司的安排,搭飞机回到缅甸。

回到洞鸽县的家乡,那里在打战,若开军(正式名为阿拉干军,Arakan Army,简称AA)和政府军交火。在我老家那里,政府军的战机从空中投弹,攻击若开军,很多平民受伤。我回去的那段时间就经历了三次轰炸。

真的很糟糕,有地上的枪战,有空袭。人们有农地也不能够出去耕种,很多人死去,也有很多人逃出来。情况平稳一点的时候,我的家人就出去种植,情况不好的时候,我的家人就停工,躲避战火。

我回去一年多,看到很多人都跑出来,所以我也跑出来。已经没有正常的出国途径,我是跟着人走山路,从洞鸽走到仰光,给了中介差不多马币1,000令吉。过后从仰光坐车去泰国,再从泰国进入马来西亚,又花了差不多马币5,500令吉。

从洞鸽走山路到仰光,我走了几天,从早上5点就开始走,走到晚上,晚上也继续走。以前山路是很危险的,有蛇、有动物,现在不会危险了,因为太多人走山路,那些老虎和蛇全部都躲起来了。我听人说,带人走山路的中介每天带100个人从若开邦走去仰光。他们在山里面也搭了亭子,给我们休息过夜。

从仰光到缅泰边界,我是坐车,开车的司机是缅甸人。到了边界,有一段路,有人骑摩哆载我过去,那段路也是山路,路不平,很难走,我还从摩哆跌下来,伤到了手,整个过程很惊险。摩哆到了缅泰边界的篱笆前,我还以为要爬过那个篱笆,原来他们已经在篱笆割开了一个洞。

我和其他人从篱笆的洞进入泰国,另一边有人接应。过后,我们又重新上车,从泰国一直去到马来西亚。进入马来西亚后,我们被暂时安置在一个中介的家。从那里,我自己去槟城,再从槟城搭巴士下来柔佛。我们一起偷跑出来的人都各自去了不同的地方。

来到柔佛后,我先是投靠一个以前一起做工厂的朋友,之后通过朋友找到了一份餐馆的工作,住在老板提供的宿舍。我从来没有做过餐馆,对我来讲,餐馆前台的工作很难,虽然我会讲马来语,但不会看菜单上的马来文,所以点菜的工作做得不好。餐馆的老板对我们也很严厉。

我想做厨房,只是厨房不缺人。有时候我做工做得很有压力,晚上会哭,但是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忍耐。

以上是R的口述。她用的是简单的马来语,比如“三次轰炸”,她的原话是“tiga kali bom”;“中介”,她的原话是“agen”,2012年介绍她来马工作的是“agen”,2024年带她从缅甸逃难出来的也是“agen”。

我尝试搜寻2023年至2024年间缅甸若开邦的新闻,确实如R所言,该区域是在战火之中。2024年12月,缅甸政府军使用战机轰炸若开邦,造成大规模伤亡。R也是在去年12月尾,离开缅甸,进入马来西亚。

我问R:为什么你不选择别的地方,比如泰国,至少近一点,或者马来西亚的其他州属,比如槟城,而再次回来柔佛?她说,因为她已经在柔佛生活了十年,她熟悉这里,在这里有她可以投靠的朋友。除了柔佛,她也不知道还能去哪。

R在柔佛南部与一些以前一起做厂工的朋友重聚,她们有的也像R一样,回去缅甸后,又再从缅甸偷渡出来。她的其中一个孟族朋友就是如此,不久前,这位孟族朋友已经成功申请到联合国难民证。而R目前的身份,只是没有难民证的难民,如果她不幸被执法人员逮捕,则会被归为非法入境者。

偷渡无疑是违法的,但对于国家处在动乱之中的逃难者来说,他们可能没有其他的选择。如何去对待这些弱势者,是对我们国家政府和国人的一道人道主义考题。

在刚过去的第五十八届东盟外交部长会议后,东盟发表联合声明,再一次深切关注缅甸的冲突升级和人道主义情况,再一次重申自2021年已通过的东盟五点共识:(i)立即停止暴力;(ii)各方展开建设性对话寻求和平解决方案;(iii)设东盟特使促进调解进程;(iv)东盟应向缅甸提供人道主义援助;(v)东盟特使应访问缅甸与各方对话。

作为东盟轮值主席国的马来西亚亦应贯彻此立场,采取更弹性、更符合人道主义的方法对待来自缅甸的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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