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发表于《8度空间新闻网》的文章,点此阅读原文。)
1953年出生的林瑞心是霹雳州班台人,籍贯是潮州。1992年(日本平成4年),已将近40岁的她到日本去跳飞机,在当地工作大约两年。相隔三十多年后,她回忆当时跳飞机的经历。
以下是林女士的口述历史:
在去日本之前,我在班台的嘉培幼稚园包学生的伙食。有时煮红豆水,有时炒米粉,有时泡Milo给他们吃面包,一个人头我收7块钱,每个月的薪水不到1千块。我煮给幼稚园学生吃,也免费煮给老师吃,其实我是不需要煮给老师吃的,不过我想到幼稚园老师的薪水没有多少钱,他们要出去买食物也麻烦,所以我就煮给他们吃。总之我煮什么他们就吃什么。
那时我已经有一些亲戚在日本跳飞机,像我的弟弟、妹妹,他们都比我早过去。我的妹妹比我早一年去日本,她跟我说:你就当是过来玩,能够做到三个月就有赚到钱了。当时去日本跳飞机要给中介4千块,只要能够在日本做满三个月,就不会亏中介费和来回机票的钱。
我想到四个孩子还小,都在读独中,丈夫做鱼寮,家里也没有说有钱,在这边只是够吃够花。听人说去那边每个月可以做到4千块,就去试一下。那时在这里做工哪里找得到4千块?
我跟一个住在大山脚的阿姨一起去日本,这个阿姨读书比较多,会讲一点英语。中介安排我们在槟城机场上飞机,直飞日本,同行的还有其他人,不过我都不认识。我记得那时候有两个男生,穿普通衣服到机场,到了机场才在厕所里换上白色大衣、黑西裤、绑ribbon(蝴蝶领结),穿到好像“kia sai”(女婿)那样,结果被机场人员怀疑,最后他们没有成功入境日本。
到了日本,比我更早去跳飞机的弟弟叫朋友来机场接我和阿姨,我们先是在朋友的房间借宿一两天。差不多是两三天后,我就找到工了。有一个介绍人,介绍我去热海的富士屋酒店做工(注:热海位于日本静冈县)。这个介绍人是我弟弟认识的,我要给他马币600块的介绍费。中介的那4千块只是包带我们过来,不包介绍工作,这600块是另外给的费用。
跟我一起去日本的阿姨就被介绍去做餐馆,那种卖拉面的餐馆。那家餐馆离我做工的酒店不远,我要去找她,可以走路去。不过也不是说很靠近,走路可能要走半小时。她住的地方比较偏僻,路是弯来弯去的路,我觉得自己也很大胆,可以一个人走路去找她。休息日我们会见到面。
我的妹妹住的地方跟我也很靠近,不过有做工的时候我们不常见面,大概一个月会见到一两次。我住在街上,她住的地方在山上,我觉得自己比较幸运,住的地方比较好,做工的地方也比较好。我的弟弟在日本做马路,工作比较辛苦。
我做工的富士屋酒店对面就是海边,那里有很多游客。富士屋酒店有两间,是两公婆开的。我做的这间有8层楼,比较旧一点,是老公开的;对面那一间有10多楼,新一点,是老婆开的。酒店的楼上是房间,楼下是餐厅,我是在酒店楼下的餐厅做工。
跟我一起做工的有两个马来西亚女生,她们也是跳飞机过去的,两个都已经结婚,20多岁,一个是吉隆坡人,一个是芙蓉人。她们比我年轻,在日本也比我久,日本话说得很好。那时候我去日本的银行开户口,也是她们帮忙。每次公司出薪水,我要去银行寄钱回来马来西亚,也是她们陪我去,帮忙我处理。
我去银行开户口用的是日文名字“秋子”(Akiko)。这是在酒店里工作的日本人帮我取的名字,因为做工的时候,他们要叫我们名字,所以在那里做工的马来西亚人都会有一个日本名字。
![]() |
1992年,林女士使用日文名字“林秋子”在静冈银行开户口。这是她当时的银行存折。 |
工作相当轻松
其实我在日本的工作不会辛苦,讲起来是比马来西亚这里更轻松。早上起来9点去打卡,做到傍晚5、6点。厨房工头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像是洗菜、切菜、排碗碟这些。我们做厨房也不用洗鱼、切鱼,因为日本人不要给你切。他们切鱼切到很美、排到很美的,我们切到粗鲁的,哪里可以给我们切?
餐厅里的碗也不用我们洗,他们有洗碗机,负责把碗碟排进洗碗机的都是日本的老人。他们很老了、背很驼了还是要做工。不过用机器洗碗是很senang的,洗好碗碟就拿出来。
我的日本话很差,起初工头叫我排碗碟在一个托里面,我不会听,也不知道要怎样排、要排多少。他们用的东西很多,小小个的碗、碟子、汤匙、叉那些。我自己试着排,然后问他“ok?”他讲“ok”,那就可以了。我看,他是看我年纪比较大,有一点原谅我不太会的意思。
坦白讲,做工我是没有那两个年轻人那么厉害,她们两个都很会做,做工很快,学东西也很快,我比较慢。她们有学到怎样切很大只的虾,我就没有。她们也比较有力气。有时候,我们三个马来西亚人之间也会有一点不愉快,好像那里的日本人看到我年纪大,会问我“有衣服吗?”,然后拿旧衣服给我,或者买好吃的蛋糕,会请我吃,她们就会有点不高兴,觉得说她们做得比我久,为什么人家对我比较好。其实人家也只是看在我老,尊敬老人家。
在那里工作,我们一个礼拜休息一天,有时是休息礼拜天,不过不一定,要看看酒店有没有客人。没有工作的时候,我们就没有工钱。如果我们加班,帮忙洗温泉,就有另外加钱;帮忙打扫酒店房间,抹镜子、洗茶杯,也有另外加钱。算到来,每个月可以赚马币4千块,汇率是有高有低,不过拉长补短,每个月都差不多是4千块。
![]() |
以上是林女士1992年(平成4年)11月和12月的薪水单,里头显示其时薪是700日元,依照当时的汇率大概是马币14令吉。12月她工作28天,总共258小时,平均每天工作9.2小时。 |
我觉得我是比较幸运,如果是做马路、做农场的工就比较辛苦。有很多马来西亚人去日本做马路,他们在下雪的时候还要在外面做工,很辛苦。所以跳飞机轻松不轻松,也要看你是做什么工啦。
我做工那里是很好的,吃他的、住他的,他给我一个人住一间宿舍,虽然是很小的房,不过房里面有给我桌子、冰橱,桌子下面有暖气。有时候酒店餐厅有宴会,那些自由餐剩下的食物,工头也会让我们拿回去。那些食物是不给日本人拿回去的,不过我们就可以拿,他们用的都是很好的红豆、豆腐、牛奶,我们可以拿回去宿舍吃。
有一些厨房里的食物,我们问工头,他也会让我们拿回去吃,只是不可以贪心拿太多。我们会拿金瓜、番薯、午餐肉这些食物回去宿舍。他们那里的食物都很好吃,好像他们的红萝卜,长长的,不像我们这边的红萝卜小小个,他们会拿来磨成萝卜泥。
我们在厨房做工的时候有包吃,只有放工后的晚餐不包。不过起初我也不是很习惯那里的食物,好像烤鱼,他们会直接在gas炉上面烤,我一直觉得煤气很毒,所以我没有吃;像生鱼片,他们切到不美了,给我们吃,我也不敢吃;像绿茶,看到青青的我也不敢喝。后来才知道那些都是很好的食物。
生活非常节俭
我在那边是很节省的,做工那边有的吃,我就吃他们的。外面的面包,我算一算,在马来西亚只是卖3毛、5毛,他们那边要卖差不多马币2块多,我就不要吃咯,很贵,对吗?我每天嗅到外面餐馆卖的拉面的味道,觉得真的很香,但是想到一碗面要卖马币10多块,也不敢吃。你想到要用这边的钱10多块去吃一碗面,你就吃不下。就自己买一点东西,自己煮。
每个月我差不多可以赚到4千块,在那里跳飞机接近两年,我赚了差不多80千。那个时候80千真的很大,回来后,我就用这笔钱和丈夫在班台开了日兴咖啡店。在日本做工是很好,只是我想念家人,所以赚到了钱就回来。我心里想:如果钱赚到,但是孩子变坏,那就够力了,付出的全部都浪费了。假如我是单身,应该会在那边做更久,回来就可以变富婆了。
那时我的四个孩子都在读书,我的丈夫照顾他们,我很怕他们学坏,每个礼拜都打电话回家,叫他们不要乱乱跑。我买的是非法的电话卡,一张差不多马币10块,可以打整一个小时,听说是在日本的伊朗人在卖的,我是跟跳飞机过去的马来西亚人买。我们有时用酒店里的公共电话,有时用外面的。其实酒店里的电话是不可以用那么久的,不过他们也知道我们是外劳,打电话回家乡,所以就“只眼开,只眼闭”咯。
![]() |
跳飞机的时候,林女士通过热海市的静冈银行汇款回来马来西亚。1990年代的汇率大约是1令吉兑50日元。 |
假日和放工后的活动
在那个时候有很多班台人在日本跳飞机,有时会有同乡来我的宿舍找我。照理他们是不可以进来我的宿舍,他们是偷偷上来的。没有做工的时候,我也会去找在日本跳飞机的其他亲戚。我有很多亲戚在日本跳飞机,有些在距离热海一个车站的小田原,有些在千叶,有些在东京。
他们叫我休息时坐电车去找他们,起初我不会,他们就教我,看到有大大的牌写着地名,人家下车,我就下车,日本好在地名是中文字。坐过头了,也不用怕,因为电车到终点站后会转回头。
我试过坐电车去找我叔叔,没有记错他做工的地方是在千叶,帮人管理仓库,进货出货的地方。他的工作很senang,只是工钱没有那么多。除了叔叔,我的两个婶婶、嫂嫂、弟弟的老婆也在日本跳飞机。
休息的时候,我们酒店厨房的工头有时也会带我们去走走,我们去过箱根、富士山。我也跟一个朋友和她的丈夫去过东京迪士尼乐园一次。那个朋友原本是幼稚园的老师,后来去跳飞机。在日本跳飞机回来后,她又回到幼稚园教书,当上了幼稚园院长。
其实我在那边做工很少出去玩,我的妹妹说我:人家旅行给那么多钱特地来日本,你来到了这边,都不用出机票钱了,还不去玩?好彩我那时还是有跟人去过一些地方见识一下,算是有玩到啦。
在我们做工的酒店里有温泉,我们做工的人也可以泡温泉。不过日本工人不会跟我们马来西亚人一起泡。在那个温泉出口的地方有夹娃娃机,有时从温泉那里出来,我和两个一起做工的朋友也会去夹娃娃。我没有常常夹啦,只是看到娃娃机里有准准可以钓得到的才去钓。
![]() |
林女士(中)与两位马来西亚同事在酒店的温泉合照。两位同事分别来自芙蓉和吉隆坡。 |
回来马来西亚的时候,我带了一些娃娃回来,有狗熊、狗狗、白兔,都是很美的,有些是我自己夹的,有些是一起做工的两个朋友送我的。我拿回来摆在橱里面,舍不得给人。收藏了很多年,一直到前阵子才丢掉。
酒店餐厅放工后,我有时也会在宿舍的楼下坐坐。我的宿舍在二楼,一楼有酒店顾客按摩的地方。那些按摩师都是日本人,他们从傍晚7点开始做工,做到晚上整10点。按摩师看我在楼下坐着,会一直跟我讲日本话,问我,结婚了吗?有几个孩子?
他们问很多,我只会回答一两句。我很记得他们问我说“sabishii ne?”,意思是“你很寂寞?”,不过我日本话很差,不会讲,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在日本差不多两年,要回来的时候就先去唐人街的大使馆自首。那时候,签证过期不是什么大事情,回来之前去自首就可以了。我在日本也没有遇过警察要查证件这样的事。
回来后,我和丈夫开了自己的咖啡店。一起在日本做工那个芙蓉的朋友,后来还有跟我保持联络。她回来马来西亚后,也有写信给我。每年农历新年,她会寄贺年卡给我。只是后来都没有再流行寄贺年卡了,我们就慢慢断了联系。
以上是林女士的口述历史。
![]() |
假日,林女士(右)到静冈县的旅游景点热海城观光。 |
除了跳飞机的回忆以外,她也分享一些已经保留多年的资料,比如,她在日本的薪水单、银行存折、银行汇款收据、生活照,等等。这些资料可佐证她的口述内容,也可让我们了解当时跳飞机工人更多的生活细节,如他们的时薪、工作天数、食宿安排、休闲活动等。
目前,这一类关于近代的劳动和移动工人的史料仍未被国家和民间所重视,在主流的经济发展论述中,一般也不会提及“跳飞机社群”对社会的贡献。
笔者认为,他们的故事值得被记录下来,让更多的国人,尤其是年轻的世代知道,许多人的阶级向上流动并不是得益于国家体制的照顾,而是他们付出更多的成本,做出更多的牺牲,去为本身或下一代人创造更好的条件。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