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发表于《8度空间新闻网》的文章,点此阅读原文。)
沙威居民刘桂玲出生于1962年,她曾经在1980年代末到台湾跳飞机。两个月前,笔者听她讲述其跳飞机的经历,并且在得到她的同意下,把她的经历记录下来。
以下是她的口述历史:
我记得我是在1987年11月头过去台湾。那时候,26哩有很多人去台湾跳飞机。有一个26哩人叫“陈水”(Chin Shui)伯,他的侄女和侄女婿在台湾开厂,专门制造电脑外壳,所以陈水伯召了很多这里的人过去做厂工。
第一批被他召过去的大约有10多人,都比较年长,是陈水伯的自己人。我弟弟是第二批过去的人,在弟弟过去时,我就跟母亲说,如果他们有找第三批人,我就过去。那时主要是觉得好玩,我从来没有出过国,想到去台湾有工作又可以玩,就很想去。
那时我25岁,这样的机会对我来说很吸引。后来,他们果然召第三批人过去,我跟大姨借了300块做护照,就跟着老板娘过去了。我的哥哥也一起去。老板娘,也就是陈水伯的侄女,亲自负责带我们,机票费用由她那边负责。
去台湾之前,我一直是帮忙家里的种植工作。我父亲种杨桃,我跟大姨、妈妈都是包杨桃的主力。杨桃树种得好的时候,满树结满果,一棵树可以包一整天,不熟练的工人一整天还包不完。
杨桃成熟的时候,我们就做收果、分果的工作。收果时,包杨桃的报纸、铁线都要收起来,重新使用;分果时,我们按杨桃的大小去分A果B果和C果,然后排在箩里面。
也刚好是那一年,父亲的杨桃种得特别不好,杨桃树只是开花,不结果,有的果树又中病。杨桃园的工作不顺利,所以我才能够离家去台湾。
初到台湾
我们一同去台湾的这批人大约有20多人,大部分是26哩人,也有几个拉央人和33哩人。在桃园机场下机后,有工厂的van车把我们直接载到工厂。在工厂里,大家排队,工厂的干部轮流问我们问题,了解我们之前在马来西亚从事什么工作。
我记得第一次进入工厂的时候大概是傍晚三四点,天色已经有点暗,工厂里头也很暗,我心里有点担心。干部问问题后,就给我们分配宿舍。第二天,厂方先带我们在桃园一日游。到了第三天,我们才正式进入开工。
我工作的工厂在桃园龟山顶湖路,这家工厂生产电脑外壳,也生产洗手盆的漏水塞。工厂的一楼有冲床,二楼前面是办公室,后面是模具组,三楼是组立课,四楼是仓库。工人分成ABC三线,A线是用冲床把铁片按照模型压成电脑外壳的形状;我是在B线组立课(组装部门),负责锁螺丝;C线则是负责热机,开电脑测试机器。
刚开始的时候我很有压力,拿着装螺丝的气棒筒(螺丝安装机),一个螺丝都没锁好,我速度慢,流水线跑,我的身体也跟着流水线跑。那时一个来自26哩的同乡看到我这样的速度,用客话说我:攞毋到屎来食(lo m do shi loi siid,客家俗语,形容一个人动作慢很难找到吃)。熟练的工人手上都抓一把螺丝,我手上每次只拿一粒螺丝,一粒一粒地拿,所以速度特别慢。
那时我心里觉得很恐慌,连在睡梦中都会哭。同宿舍的朋友叫醒我,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我怕做不及。
我们的工作从早上8点开始,我7点就去上班。早上10点会有5分钟休息时间,这也吓死我,这么短的休息时间,我要去上厕所都来不及,所以要跑快快去上厕所。其实工作到中途要上厕所也是可以的,只是比较麻烦,要叫班长来顶替,所以开始的时候我特别怕。 我们那条线还有一项工作是锁电脑的介面卡,每个顾客公司的介面卡数量不同,有的公司的电脑要装5个,有的要装8个,我们也要记起来,我自己觉得如果一直问班长,心里会很不好意思。
另外,我们安装的介面卡分光面和粗面,全部混在一起,如果我们在做的时候才选介面卡,速度会赶不上。所以,我和几个朋友就提早去工厂,朋友们先帮我把不同的介面卡分开来,让我的速度能快一些。
厂工的作息
虽然开始时是很有压力,不过工作半年后也就习惯了。之后,工作要说辛苦也不是很辛苦。老板对我们很好,怕马来西亚工人在台湾不习惯,所以每个月都会带我们出游,像阿里山这些名胜,那时我们就去过了。我们那间工厂里的工人有台湾人,也有马来西亚人,台湾人比马来西亚人多,不过在组立课里却是马来西亚人多过台湾人。
马来西亚工人的薪水是每个月台币7,000块,大约等于马币700块,有加班的话每个月可以赚台币12,000到15,000块。我记得最多的一次有台币18,000块。刚到台湾时,老板就先给我们5,000块零用钱,之后再从薪水扣回去。印象中,我们每个月有其中一个星期是休息两天,其余的周末就是星期六休息,星期天加班。加班有时候是去做另一条线的工作。
我们早上8点开工,10点休息5分钟,中午12点休息吃饭,到12点40分。然后3点也是休息5分钟,没加班的话就是下午5点下班。工厂包我们的早午晚三餐,加班会有宵夜。通常厂方在星期一就会问工人:这个星期你要加班几天?普通加班只是做到晚上8点或10点,赶工的时候我们也试过做通宵班,做到隔天早上7点。不过,通宵班不多。
我们外国人在台湾没有银行户口,工人的薪水存在公司户口。遇到有人回去马来西亚的时候,就托人带一点回去。
公司为我们租的宿舍也在龟山顶湖路,那是一间有三层楼的排楼。一楼没有房,只是把空间围起来,里面住了5个工人;二楼有两间房,住了7个工人;三楼只有一间房,住了2个人。我住在二楼,跟其他4人同房。从宿舍走路去工厂,只要10分钟。有时候下雨天下班走路回家,四周都是黑漆漆的。遇上台风寒流,工厂会让我们无薪公休,在宿舍里休息。
在宿舍隔壁有家杂货店,泡面、塑料水桶之类的什么都卖,专做我们这些工人的生意。本来那家店没有做煮炒,后来也做煮炒了,我想这家店赚了我们这群工人不少钱。
签证过期
在台湾工作一年后,我的签证就过期了,算是逾期逗留。不过老板跟我们说,你们在这里只要不闹事,就不会有问题。我们平常外出确实都不会遇到什么问题。那时候龟山那里很多工厂都有马来西亚工人,有一些马来西亚人在外面打架闹事,就会有警察上门来调查。我记得我们的工厂也曾经有警察来,有两次我们几十个工人躲去工厂的仓库。
我想,我们的老板就是靠马来西亚工人发迹的,我去台湾不到半年,就看他换车,从Nissan换成Volvo。不过他对工人是真的很好,跟工人打成一片,假期的时候,公司带我们去台南、台中出游,老板也一起去。老板娘的个性就比较严肃,有时老板有什么做不对,她还会要老板向工人道歉。
我在台湾是过得很开心的,我的工作表现好,每个月拿勤工奖好像是有1000块台币左右(约100块马币)。休假的时候,我们男男女女一起去台北,去西餐厅,看过费玉清在pub唱歌。
在工厂做满一年后,公司给我们飞机票回马度假,如果选择不回马也可以拿假去玩。虽然我们是逾期逗留,但出入境都没有什么问题,公司会帮我们处理好。我想,那时候出入境也没有后来那么严格。
假期的时候,我没有回来马来西亚,而是去了澎湖。那时我在工厂认识一个朋友,他是越南难民,早期从越南逃难到台湾时被安置在澎湖,所以很熟悉那里。我们去澎湖玩,他就当我们的导游。
仓促回马
1990年,我本来就打算要回来马来西亚,那时也已经买好了新航的机票,但是没有想到发生突发状况,结果我比原定的日期更早回来。
那一年,我哥哥在台湾车祸意外去世,我在他出事的两天后就匆匆离开了台湾。哥哥属鼠,大我两岁,他是跟我一起去台湾的,弟弟比我们两个更早去。起初我们三个人都在同一家工厂工作,哥哥和弟弟做了一年多,先后跳槽到别的地方。哥哥工作的那间厂也在龟山。
我记得那时候接近农历新年,哥哥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回来马来西亚。他原本打算拿了工厂的年终奖金才回来,大概会有两三千块吧。他的未婚妻是吉隆坡人,也在台湾跳飞机,因为护照快到期了,她就比哥哥先回马。那时她已经有了身孕,本来准备等哥哥回马才去拍结婚照。我就跟哥哥建议说,可以先在台湾拍一张,拍便宜的也没关系。
车祸是发生在龟山路,那是一条下桃园的弯路。哥哥在早上上班的时候驾着小van车,应该是要闪避别的车,撞到一架拖拉机,当场就不省人事,被送进医院。跟哥哥一起工作的26哩同乡过来顶湖路的工厂找我,我和弟弟马上赶去桃园的长庚医院。
当时医院爆满,哥哥的病床还在走廊上。我们看到他的头部有个洞,在吊着水,但是水袋的水都空了,没有医护人员处理。那时他被推去照X光,还是我和弟弟帮忙推进去的。我想,可能哥哥进到医院时就已经脑死。当天,他就在医院过世了。
那时候我们很忙乱,要处理哥哥的事,又要处理自己回国的事。哥哥的公司帮忙处理法事、火化;马来西亚的工友带着我和弟弟去警察局自首,跟警察说我们逾期逗留,几时要回马。当时,台湾的警察也没有为难。
我们有个五叔是新加坡人,飞去台湾比较方便,当时他就从新加坡飞过去帮忙。一切都很匆忙,我回去宿舍拿了些东西,哭了一整天,跟工厂的班长说发生了什么事,在哥哥出事的两天后,就跟五叔、弟弟一起搭华航回马。离开的时候也来不及跟其他人道别,只有工厂同一条线的工友和干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薪水也还没有拿完,之后才托其他的同乡把钱和其他东西带回来,包括公司送给我的一个5分钱纪念金盾。
我原本买的新航机票取消了,新航还退了一些钱给我。我记得那时在华航的飞机上,空服人员不让我把骨灰瓮捧在手上,我只好放在地上,两脚之间,把哥哥的骨灰从台湾带回家。
回来后,我跟妈妈说,你就当哥哥还在台湾工作,不要去想。但我们这些常常跟哥哥在一起的人,真的很难过很难过。
后来我去台湾,回去过事发地点几次,那里已经跟以前不同了。我有一些以前工作的朋友,来自吉隆坡的、怡保的,嫁到台湾,定居在中坜、南崁。我去过台湾几次,与他们见面。26哩也有一些人嫁到台湾,我认识的朋友中就有四个。我的表姐也是先去跳飞机,之后嫁到那里。
护照被没收
有些跳飞机的人从台湾回来时护照就被没收了,不过我从台湾回马入境时,护照没有被没收,也没有“被chop死”(被禁止出境)。后来我送一个来马的台湾朋友出新加坡,从新加坡入境马来西亚时,护照反而被没收了。
为了申请新护照,我去吉隆坡找过马华公共投诉局的张天赐帮忙。他真的有帮上忙,后来我就拿了新护照。当时,很多曾经去台湾跳飞机的朋友都去日本跳飞机,我本来也想去,只是家人在古来开了长安城小食馆,卖擂茶。我要帮忙家人,所以就没有再去跳飞机。
以上是刘桂玲的口述故事。
如何理解跳飞机
关于马来西亚人到国外跳飞机的叙事,经常会提及1980年代国内的锡矿业崩盘,大量的矿工失业,因此选择到国外谋生。不过实际上,也有许多到国外跳飞机的马来西亚人,家庭背景与矿业无关,他们来自农业、渔业、熟食业或其他行业,如这个口述故事里的主人公。
改善经济一直是推动国人跳飞机的一个主要诱因,不过除了赚钱的考量以外,年轻人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想到更繁华、更进步的地方去见识,也起着重要的推动作用。这也是这个口述中反映的情况。
1980年代,有多少马来西亚人曾到台湾跳飞机?他们对当时的台湾工业发展做出了什么贡献?他们为马来西亚带入的外汇如何影响国家的经济发展?他们在台的那些年,经历过什么快乐的、悲伤的事?如今的他们又是如何回顾以前跳飞机的时光?
我们需要有更丰富的文献资料,才能够重新认识这个社会发展阶段,以及这些跳飞机的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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