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发表于《8度空间新闻网》的文章,点此阅读原文。)
去年八月,在柔南一个小贩中心认识一位来自缅甸马圭省的钦族移工S。之后陆续见过她几次,在她生意较清淡的时候听她分享人生故事,也记录了下来。以下是S的口述史:
1990年,我出生于马圭省。我是钦族人,家里有五个姐妹,我排第二。其实我妈生了七个孩子,不过其中一对双胞胎出生时已经夭折了,所以剩下五个。我们全都是在家里出生的,以前乡村里的人都是这样,不幸的就夭折了。
小时候,我的家境很好,爸爸做生意,卖米、卖油,他有迷你商店,也有住家工厂,厂里有碾米机、榨油机,可以帮顾客碾米、榨花生油、榨葵花籽油。那时我们住家后面是一大片森林,爸爸也跟朋友做树桐生意,他们有锯树桐的机器,锯成木板,再卖出去。森林里有很多大象,他们能够找到象牙,把象牙卖出去。
现在回想起来,爸爸真是很会赚钱的人,但他不会守。生意起起落落几次,最后一次是在我十多岁的时候。那一次,我们的住家工厂进贼,厂里的现金、碾米机、榨油机和其他值钱的东西全被偷走了。自那一次之后,爸爸就再也没有振作起来,他的心很痛,时常喝酒麻醉自己。
当时家里已经没有钱了,爸爸原本在马圭市区有房产,也卖掉了。我姐姐在读大学,我在读中学,下面还有三个妹妹。看到这样的情况,我就想帮助爸爸减轻负担,所以我决定来马来西亚工作。我姐姐读大学,后来拿到学士文凭,但是她当老师的薪水很低,一直到现在也只有马币大约两三百块。我知道我不能够像她那样,因为要继续念书说的全都是“钱、钱、钱”,我下面还有妹妹要照顾。
我是村子里第一个来马来西亚工作的女性,2008年,我们一整个村子都还不曾有女性到过马来西亚。当时我还未满十八岁,本来不符合出国工作的资格,不过我虚报自己的出生月份,让自己在证件上的年龄满十八岁,所以就可以出来了。
对于我来马工作这件事,爸爸是很反对的。我告诉他,我要帮忙家里,但是他不接受,他说,自己是男人,不用女儿来帮。他问我,从小到大,我都有饭给你吃,对吗?
从小我就长得很可爱,爸爸担心我会被骗、被卖。不过我的个性也很固执,我还是来了马来西亚。我来了之后,爸爸也为这件事情跟妈妈吵架。其实姐妹之中,爸爸最疼爱我,我也很疼爱爸爸,但我们常吵架。很多小孩很害怕爸爸妈妈,我不是那样的,从小我就像个小大人、像个老师一样,常常跟爸爸说这个不可以做,那个不可以做。
来马来西亚打工
2008年尾,我来到柔佛当工厂工人,来的时候付了中介费大概五六千块马币。最开始的时候,工厂每个月的薪水是四百块,后来有加薪,也有其他津贴,慢慢起到一千块。我一直在同一家工厂工作,十年工作准证到期后,延长准证要花一万块,我和老板各出五千。延长一年、两年,然后三年,前后总共在工厂做了十三年。接着就遇上COVID 疫情。
刚开始来的时候,我很想念家人,只能尽量不让自己去想,一想到就会控制不住自己掉眼泪。做满三年后,我跟工厂经理拿了一个月假回家。在那前面的三年里,我在马来西亚都不曾跟爸妈联络,只能跟姐姐联络,因为那时候家人还没有用手机,姐姐在市区读大学,只有姐姐可以使用大学校园里的电话。
我在马来西亚过得很省,有钱就寄回去给家人。第三年我回去的时候,身上带着两千多块马币,那时我真的觉得自己很有钱。但是回去之后发现家里的情况变得更差了,爸爸不在家,逃到别个地方去避债,妈妈一见到我就哭,她原本皮肤很白,却变得又黑又瘦,我都几乎认不出她的样子,妹妹们放学后都去做兼职。
我带回去的两千多块,只是还利息给债主就用完了。我去跟债主讲,不要收我们的家,钱我会慢慢还,一定会把钱还清。结果之后我又还了四年,在马来西亚工作整整七年,总算还清家里的债。
学好马来语
第一次放假回国后,我重新再来到马来西亚。我知道工厂的薪水不足够让我还债,所以星期六和星期天我就去汇款公司打工。我在不同的汇款公司打工,有一些缅甸工人要汇钱回去缅甸,但是不会说马来语,我就在那里帮他们做翻译、填表格。从早上九点做到下午五点,八个小时的薪水有五十块。
我的马来语是跟工厂里的印尼朋友学的,我很喜欢学习,休假也去她们的宿舍跟她们学。除了缅甸和印尼工人,工厂里还有尼泊尔和孟加拉工人,大家都用马来语沟通。我学马来语学得很快,进入工厂十一个月我就当上小组组长了,薪水比同组的工人高一点。
再说从缅甸过来柔佛后,为了更快地还清家里的债,除了在汇款公司打工,我晚上也在一家小贩中心做散工。工厂那里有时会有加班,有时没有,没加班的时候我就搭巴士到那家小贩中心帮忙。工厂那边也知道我在外面打工,老板跟我说,你拿的是工厂的工作证,跑去外面做兼职,如果被抓,你要自己负责。我心里也有担心,不过小贩中心的老板跟我说:不用怕,有什么事,我这里承担。我觉得自己在马来西亚遇到的这些老板都很不错。
从合法移工变成逾期逗留移工
在工厂做了十三年,我的准证不能够再更新了,老板说他想帮忙也没有办法,跟我同期的工人都必须离开。但我们不能够回去缅甸,那里在打仗,到处有炸弹轰炸,连家乡的人都要四处避难,我们在外面的就更不能回去。所以,我只能逾期居留,暂时在小贩中心工作。
现在我也很烦恼,到底该怎么办。回去也难,留下来也难。我有尝试申请联合国难民署的难民证,但是登记名字后就没有接到他们的通知。
我常常会遇到一些刚从缅甸逃出来的人,听说现在偷渡出来要花差不多八千块马币。有时会有同乡向我求助,能够帮的我就尽量帮,给他们五十块,让他们去剪头发、买一顶帽子,先找份工作。我知道没有钱的滋味,所以可以帮忙的我就帮忙。
以上是S分享的故事。
让难民能够合法工作
根据联合国难民署驻马办事处截至今年二月底的数据,向该办事处登记的难民和寻求庇护者总共有19万2800人,其中有17万1450人来自缅甸,占了总数的88.9%。而实际滞留在马来西亚的难民人数应该远远超过这数字。
像S这样的个案在柔南地区非常多,他们不是从一开始就非法入境马来西亚、在马来西亚逾期居留的移工。他们是在马来西亚的工厂合法工作了十年(或十年以上),为这个国家做出经济贡献的群体,如今他们不得已滞留在此,是因为他们的国家处在战乱之中,他们回去并不安全,甚至有生命危险。
这个群体大部分是熟练工人,熟悉马来西亚社会,能说流利的国语。即使不谈人道立场,单从国家利益去考量,让他们能够以难民身份继续居留在马工作,也对马来西亚有利。
今年二月,首相署(联邦直辖区)部长扎丽哈在国会回应提问时说,政府计划让难民和寻求庇护者在大马合法工作,但目前仍在根据各行业的条件和劳动力需求展开仔细研究。
其实平时有跟进相关议题的公众都知道,极大部分的难民和寻求庇护者根本不可能不工作,他们不工作就不能应付基本开销,养活自己。过去这些年,他们都在工作;在政府“计划”、“研究”的这当儿,他们也在工作,并且冒着被执法单位逮捕的风险。因为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过去,政府承认难民和寻求庇护者这个群体的存在,但却不让这个群体合法工作,这是莫名其妙而自相矛盾的政策。但愿这一次相关单位的计划进度能够快一些,让这个群体得到合理的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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