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几部法国漫画

(2024年8月发表于《当今大马》的文章,点此阅读原文。)

在什么地方可以大量借阅不同类型、不同风格的优质漫画?对于南马特别是柔南的读者来说,答案是新加坡。

过去十多年来,笔者一直受惠于新加坡公共图书馆丰富的漫画馆藏,不仅种类多、内容品质佳,而且更重要的是,新加坡公共图书馆的分布范围广,开放时间长,借阅程序也方便——公众都可进入图书馆阅读,会员更是可在岛上任意一间公共图书馆借书还书——这样的基础建设无疑有助于推动社会的阅读风气。

在新国求学和工作时期,笔者开始接触到各种欧美漫画,开拓了阅读的视野。如今P320社区空间的漫画藏书,有一部分也是参考新加坡公共图书馆的书目,就比如说法国漫画新浪潮一众漫画家,像大卫B(David B.)、路易斯通代(Lewis Trondheim)、玛赞莎塔碧(Marjane Satrapi)等人的作品。馆藏量固然无法与新加坡公共图书馆相比,但通过这些藏书也可窥见法漫新浪潮的大致面貌。

法漫变革的推手

欧洲漫画以法漫为大宗,与北美漫画、日本漫画一样,法漫也经历过商业漫画垄断市场、另类漫画没有生存空间的阶段,而改变总是始自于一些有想法、有魄力、想要打破原有结构的行动者。

1990年成立的协会出版社(L’Association)就是推动法漫变革的重要推手,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非主流漫画,他们就自己出版。大卫B和通代都是协会出版社的创始成员,本身也是才华横溢的漫画家。

大卫B的《痛到癫》(Epileptic)是他的自传故事,记述他哥哥突如其来的癫痫如何改变了他们一家人的生活。童年的他见证父母带着哥哥四处求医,从专科医生到另类疗法。他看到哥哥如何被癫痫折磨,严重时一天病发三次,有段时间似乎已经痊愈,但旧病复发时一切却又回到原点。

这些回忆深深困扰着他,他用画画去抵抗。童年的他画密密麻麻的群斗、纠结成一团的鬼怪妖魔机器人;成年的他继续用这样狂乱的画与过去愤怒而无助的自己对话,去理解千疮百孔但又无可逃避的人生。

书中除了癫痫的主线,也穿插大卫B在成长路上,从身边长辈亲友们口中听到的各种战争记忆:一战、二战、阿尔及利亚战争、印度支那战争。他记录的都不是大叙事,而是在壕沟里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的士兵、被炸断下半身折腾了一整夜才死去的士兵、傻傻守着桥头不知道战役已经结束的士兵、被征召上殖民地战场怕得要死的士兵……

这些小故事向读者透漏作者所身处的时代语境,也暗晦地指出各种看似互不关联的记忆是如何作用于个体,形塑一个人。

书中有许多精彩的小细节把这些记忆缝合起来,比如大卫B提到一个来自阿尔及利亚的穆斯林,童年时,他的玩伴们总是万般讨厌这个外来者,说这人用刀杀人,用毒药毒死人;后来这穆斯林离开了,他患癫痫的哥哥却取代了阿尔及利亚人,成为社区里被针对的对象,之前这外来者所蒙受的各种污名都转到哥哥的身上。童年的大卫B才恍然明白社会里的排他是如何运作。

独一无二的漫画

与大卫B共同创办协会出版社的通代是漫画创作多面手,他能写能画,擅长侦探、警匪、科幻、动作、喜剧、历险等等类型漫画,然后又从类型漫画中走出来,创作深度自省的自传漫画、反思漫画的漫画,继续发挥漫画这种媒介的潜能。

通代在散文体漫画《无所事事》(At Loose Ends)中自述,自己成长于一个视漫画为儿童读物的年代,这样的观念始终束缚着他。相比于他成长的1970年代,如今的漫画已经更成熟,成人阅读漫画也更广为人接受,他羡慕新一代漫画家的时代条件,也希望自己更年轻。

而实际上,通代本身就是那个为后来者创造更好的条件,让新一代漫画家能够更自由创作的人。

《无所事事》里头有许多漫画家的日常随想、漫画家与漫画家的对话,其中一段通代在想:有时候我说出一些话,只是因为它们听起来不错,但我总是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在胡扯。

另一段,通代回忆他遇到另一位漫画家沃林斯基(Georges Wolinski,后来沃林斯基在2015年的《查理周刊》漫画社恐袭中被枪杀),后者建议他画陈述观点的社论漫画,以抽离讨好读者和出版商的商业漫画,虽然商业漫画更赚钱。

通代一手包办《无所事事》的写作和绘图。由他绘图,布莉吉特范达克利(Brigitte Findakly)书写的《伊拉克的罂粟花》(Poppies of Iraq)是另一部值得推荐的作品。通代和范达克利是创作伙伴,也是夫妻。这部作品中,两人共同回望范达克利在伊拉克摩苏尔的成长岁月以及家族故事,记录美好纯真,也记录颠簸流离。

范达克利的父亲是伊拉克军中牙医,留法时邂逅她的母亲,缔结跨国婚姻。婚后两人住在摩苏尔,养儿育女。范达克利在摩苏尔出生,在那里度过懵懂的童年岁月,但随着政局的变化,她的父亲因为娶外国籍妻子而被迫提早退休,一家人最终移居法国。

漫画一方面记录范克达利一家人的家庭生活、社交圈子,另一方面也侧记伊拉克的军事政变、社会大环境每况愈下;有一些片段因为童稚而趣味盎然,另一些片段则因为命运而令人神伤。

比如范克达利仍留在伊拉克的亲戚们在两伊战争和后来波斯湾战争中受到的创伤。又比如范克达利的父亲在离开伊拉克后无法在法国取得同等资格当一名牙医,辗转地转换了几分工作,最后只能郁郁留在家中,后悔当初离开伊拉克,虽获子女劝解却始终无法释怀,直到多年后他重访家乡,看到那里的真实情况,从此就再没有提起过返乡。

通代用简洁轻盈的图去呈现范克达利的小故事,这些自传体故事情感充沛,不可复制,让许多大时代中被时局所左右、不由自主的个体被看见,被同理。

认真看待自己的出身

在芸芸的自传体法漫当中,最为亚洲读者所熟知的,可能是莎塔碧的《我在伊朗长大》(Persepolis,也可直译为“波斯城”)。

不过,很多喜欢这部漫画的读者,或喜欢这部动画电影的观众也许不知道,这部漫画也是在1990年代法漫新浪潮底下诞生的作品,最早连载这部漫画的就是协会出版社。

《我在伊朗长大》与许多法漫新浪潮作品一样,将目光投向自己,认真看待自己的出身、自己的成长经历、自己与外在世界的联系、复杂的认同、对家庭的矛盾情感、各种偶然的选择,或是看似偶然其实早就被客观条件所限制的选择。

这些作品大多在追问我为什么成为我,而通常没有一个简单明了的答案,答案就散落在一连串相互起着作用的记忆当中。

在莎塔碧的叙事里头,笔者最难忘的其中一段,是她回忆自己的叔叔阿努什,那个一直相信无产阶级会崛起,只推算到伊朗革命开始,却没有估计到伊朗革命结局的悲剧人物。在莎塔碧的父亲感慨着左派的革命在走向宗教保守的共和时,天真的阿努什还在引用列宁的理论为对手辩护,结果像他这样的改革者不只牺牲了自己,也助对手一把,将国家推到另一个困局当中。

但莎塔碧没有无情地嘲讽这个叔叔的天真,即便是事隔多年后,她仍然怀念叔叔的温柔,记得叔叔为自己说睡前故事,在被处决前还记挂着自己。

她的漫画里充满批判,但不是简单截然的二元对立式批判,就像她很清楚知道自己的父母亲虽然曾经走上街头,参与1978年至1979年推翻伊朗国王的革命运动,但并不真心相信运动能够消除阶级不平等,他们家里的佣人也没有机会上学,更没有机会上街。

她也没有夸大自己的政治醒觉,在奥地利的留学和游荡岁月中,她慢慢发现原来那些庞克、无政府主义青年都是在虚张声势,与伊朗的抗争者相比,他们只是玩音乐、吃香肠而不参与抗争的犬儒者。她发现这些社群是那么浅薄,可因为不愿意孤单,她仍然选择与他们为伍。

《我在伊朗长大》之后,莎塔碧陆续创作《欲望德黑兰》(Embroideries)、《纳瑟阿里先生的最后八天》(Chicken with Plums)。这些风格强烈的黑白漫画同样精彩,但它们受瞩目的程度远不如《我在伊朗长大》,或许是那阵流行的风已经过去了,跟风的读者也就对题材失去兴趣。

善用图书馆资源

上述提到的漫画都是P320社区空间的馆藏,公众可预约前来馆内阅读。

颇为意外地,笔者在新山耶耶亚哇路的柔佛州公共图书馆也看到英文版的《纳瑟阿里先生的最后八天》。这部作品讲述莎塔碧的舅公纳瑟阿里,一个对生活失去希望的塔尔琴乐师,一心寻死,最后结束自己生命的故事。

莎塔碧用多重视角去展现纳瑟阿里与其身边的人,刻画出生动饱满的人物形象。纳瑟阿里是一个出色的乐师,一个念念不忘旧爱的情痴,一个失责的丈夫,一个冷漠的父亲,一个爱母亲的孝子,一个尝试打破某些传统价值观的人,一个屈服于传统价值观的人。他可怜可爱亦可恶,读者没有办法单纯地爱他或恨他,只能通过他去思考人和事物的多面性。

在南马的公共图书馆难得可以找到这种供成人阅读的外国漫画,虽然数量极少,在此还是要大力推荐公众善用资源,到那里借阅这部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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