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资料展:记一次民间协作的文史研究

(2023年9月发表于《当今大马》的文章,点此阅读原文。)

8月份,老行业全记录(Trades Archive)与P320社区空间共同主办为期两周的“小镇居民的三轮车回忆:三轮车资料展”,在柔佛古来的加拉巴沙威新村展出文化工作者林猷进的三轮车研究资料。

这个展览于去年和今年已分别在吉隆坡的艺术空间Kongsi KL和亚答屋84号图书馆展出,沙威是展览的第三站。

展出的主要内容是策展人林猷进对吉隆坡三轮车的研究资料:2021年,吉隆坡半山芭的新兴脚车店结业,林猷进向经营新兴脚车店的张福美师傅学习制作三轮车,并且用影片、图像和文字把制作过程记录下来。

展品是其中精简、节选部分,包括图文介绍张师傅的家族史、他如何从父亲那里继承制造三轮车手艺、吉隆坡三轮车如何有别于其它地方的三轮车等;展出的实物则有张师傅收藏的轮框、花鼓(hub)、钢线辐条(spoke),他使用的工具,以及一辆由张师傅和林猷进共同制造的三轮车。

林猷进将全长六个多小时的纪录片以及其研究资料编辑储存在“老行业全记录:制造三轮车”随身碟里,然后把这些随身碟分赠给民间图书馆、资料中心,让民众可以观看阅读。P320社区空间也是收藏这份档案资料的单位之一。

“活”的研究

林猷进作为记录者、研究者,不希望其研究成果是封闭的、“死”的档案资料,而是希望它能持续促进更多的对话交流,让他人在已有的档案上继续添加新内容。

这也是三轮车资料展的缘起。

在亚答屋图书馆,资料展的主题是“再见三轮车:从老行业看吉隆坡变迁”;来到沙威,主题改为“小镇居民的三轮车回忆”。这是因为策展人和主办单位都期许展出的内容、档案资料能够与在地产生联结。除了传达信息,展览也可以作为一种田野调查的手段,继续收集小镇的或南马的三轮车故事。

在亚答屋图书馆的展览中,主办单位在林猷进的研究基础上继续累积,包括把英文文献翻译为中文,在部分纪录片里加上中文字幕,收集及分析三轮车的历史剪报,解释张福美师傅使用的工匠语言(如“拗”、“执”、“啤”、“嵌”)等等。

这是一种集体、分工、接力的研究做法,作为下一个承接三轮车资料展的单位,也作为档案资料的读者,我们深受其惠。翻译扩大了档案资料的读者群,添加的资料则让读者得以从媒体、语言学等不同面向去思考三轮车制造业、三轮车运输业的变迁,然后反过来,又以三轮车为例,重新思考媒体再现、民间语言流失等问题。

小镇居民记忆

来到南马,P320社区空间尝试从新村小镇居民的视角去呈现展览。在展前和展览期间,主办单位采集古来周边地区居民的三轮车故事,做短访,记录口述历史,也在柔佛的笨珍、峇株巴辖、麻坡和马六甲的马接峇鲁做田调,记录南马三轮车的结构。

据我们所收集到的资料,古来及其周边新村小镇(如沙威、沙令、江加埔莱等)过去并没有载客三轮车,只有载货三轮车,因此居民对三轮车的记忆大多局限于流动小贩。如沙威新村,过去曾先后有三位流动小贩用三轮车卖零食、切片水果和雪盘(冰盘、杂雪),但从1980年代开始就已没有三轮车摊贩。

提起载客三轮车,受访者会说在马六甲和槟城的旅游区见过。一些较年长的新村居民记得,以前在新山、峇株巴辖、笨珍等较繁荣的城镇也见过三轮车。

一位生于沙威的受访者说,她在1980年代到峇株华仁中学念书,在那里第一次看到载客三轮车。她记得,那时峇株的巴士车站前,总是会停放着很多三轮车,载送那些赶时间、赶不上巴士的人。在她的观念里,一直觉得富有的人才会乘搭三轮车:那时候从峇株巴士车站去到华仁中学的巴士车费是3毛半,三轮车的车资比巴士贵。她在峇株求学期间只搭过一次三轮车,那是在十分紧急,担心迟到的情况下才乘搭的。

不过,我们据此访问峇株、笨珍的居民,他们的认知却并非如此。他们认为,载客三轮车是一般人会使用的交通工具。在学校巴士未普及之前,它是一些市区学生上学使用的“校车”;一些妇女每天去巴刹也会乘搭三轮车代步。不少人使用三轮车都是按月付费,偶尔也会发生一些乘客拖欠月费,最后不了了之的情况,不见得只有富人才会使用三轮车。

或许城乡居民对载客三轮车的认知差异,还可以做更进一步的考察和求证,以了解城乡居民的贫富观念由何而来,以及城市(或乡村)居民内部更细微的社会阶级差异。

而一个地方是否曾经有载客三轮车,无疑也可以作为地方发展繁荣程度的其中一项参考指标。比如在马六甲,从过去到现在,载客三轮车只集中在市区。当我们去到外围的马接峇鲁新村,那里居民的说法就和沙威新村居民一样,说村内从没有载客三轮车,只有流动小贩做生意使用的载货三轮车。

南马式三轮车

林猷进的研究重点放在吉隆坡的侧载式三轮车,张福美师傅制造载物架的材料、工具和技术,以及吉隆坡三轮车和其它地方三轮车的不同。

他认为,这里头有许多民间智慧是值得保留,继续发扬的(比如张师傅为了简化工作以一人顶替两人工作,而自己设计的支架)。然而,现实却是这些行业文化遗产无声消失,被人遗忘。

在柔佛的展览,我们在其研究基础上丰富材料,以图像呈现更多的柔佛前载式载货三轮车,包括曾出现在古来县、笨珍县、峇株巴辖县、麻坡县的载货三轮车,以与吉隆坡三轮车作对比,让公众对柔佛的三轮车构造有更清楚的概念。

同样是前载式载货三轮车,南马的刹车和轴承设计与北马的不同;而同样是南马的手压刹车设计,不同的工匠也有各自的制作习惯和特色,从展出的图片可略知一二。

借着展览的契机,我们与退休脚车业者、三轮车制造师傅,以及来自不同背景的民众对话交流,收集与柔佛三轮车生产相关的资料,也讨论柔佛的三轮车制造技术源自何处、南北马的三轮车制造技术因何不同等等。这些讨论多数没有确切答案,但参与对话者所提出的一些推想和线索,可以让有心的研究者作为参考。

比如,退休的儿童三轮车制造商锺金友、笨珍三轮车制造师傅刘小平都告诉我们,新山地区过去的载货三轮车主要生产商是福昌脚车厂。这家工厂在早期已掌握生产轮圈、挡泥板、车架等技术,工厂规模颇大,能够大量生产三轮车。若要考究新山的三轮车生产技术,可从福昌脚车厂的历史下手。

在对话和田调的过程中,我们也采集到脚车业者、三轮车业者的生命故事。

像笨珍的刘师傅,他和吉隆坡的张福美师傅十分相似,两人都是继承父亲的三轮车制造技术,学习方法同样是“看着学”。严厉的父亲不会给予清楚的说明,他们只能边做边摸索;工夫上手后,他们就在原有的技巧上创新提升,制造出功能更好、更符合顾客要求的三轮车。

已退休的锺师傅是从新山的星球脚车制造厂出身,在当学徒时期同样是边做边学。锺师傅是客家鹤山人,在福建兴化人占多数的脚车业中,他除了学习技艺,也学习福建兴化方言,以在行业中生存。锺师傅与我们分享脚车、三轮车零件的俗称,这些俗称有的是方言,比如称左曲柄为“kue tui”(鸡腿),称车架为“cia kut”(车骨);有的是半方言半英语音译,比如称右曲柄为“geleng khe”(英语“crank”加方言“架”),称前叉为“tsian pok”(方言“前”加英语“fork”)等。

锺师傅虽是擅长说客家话的客家人,但只能用福建方言指称脚车零件,这是福建兴化人主导脚车业的其中证明。

延续工匠精神

这些采集到的资料,在经过初步整理后,都计划收录在“老行业全记录:制造三轮车”档案资料里,成为共享资源的一部分。

民间组织缺乏条件,没有经费,没有时间去投入长期的、单一主题的研究。尽管如此,我们也许还是能以类似此次三轮车资料展的协作模式,做到一些有机的共同创造,就像过去的三轮车师傅们,用手上仅有的资源,用民间的方法,用创意,去弥补条件的不足。

三轮车资料展要传达的,不只是三轮车制造技术。它同时也是在提醒我们,其中的工匠精神,勉励我们切勿被物质条件短缺所击垮。

愿与各位共勉。

Comments